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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 宏

一、抢救“宝贝”

端午时节，蛙声从四面八方涌来，微风捎来迷迭香疏淡的清香，油砂路笔直的，带着光泽，路灯像士兵列队一般站立，串起家家户户的灯火。阴云浓一块，淡一块，仿佛被驯服后老老实实浮在夜空，星月欲露还遮。

村部会议室，气氛正热烈，七名“村官”不知疲惫会商危房排查整治方案，时间悄悄滑过一小时、两小时、三小时……村部旁的小超市，芝麻豆子茶香喷喷的，我和党员骨干建三哥聊起昨天深夜那场惊心动魄的雨。超市前面一大片土地四四方方、周周正正，村里的集体经济产业基地，一边是迷迭香，一边是皇菊。建三哥本名任建，村里拓创种植专业合作社负责人，昨天夜里11点多，从镇上开完会的村支书曾俊杰一回村上就遇到暴雨，如倾盆，似瓢泼，没完没了。习惯性望了望基地，不对，糟了，迷迭香和皇菊基地雨水排不出去，浑水像是从地里冒出来似的，眼看就要没过土层，只逼茎叶，皇菊可是刚种下去才十多天的幼苗。“一定是涵管被堵住了”，冒着暴雨一番仔细巡查，堵点找着了，曾俊杰一声招呼，建三哥脱下衣服纵身扎进积水骤然达到一两米深的水沟，泡在清凉的浑水掏空杂物，几名村干部携手配合，凌晨三点多，积水慢慢回落。要是再泡上一天，这一片皇菊苗就要泡汤了，旁边迷迭香也会跟着遭殃，现在想起来脊背还有些发凉。

要知道，这成片的迷迭香和皇菊可是村里的“宝贝”，被村民看作“摇钱树”“聚宝盆”。长沙望城区靖港镇福塘村，位于湘江下游西岸、洞庭湖尾闾广袤的大众垸，偏居一隅，老百姓戏称“蛋黄”之地。2017年4月，38岁的曾俊杰挑起了村支书重担。不负众望，村里位置虽偏发展思路却不偏，地势虽低工作格局却不低，底子虽薄创业斗志却不薄。在首都军营锻造过，还被评为长沙市十佳最美退伍军人、湖南省模范退伍军人，去年光荣当选长沙市第十四次党代会代表，今年6月又获评长沙市第二批现代农业产业领军人才。在省城医药市场打拼过，赚下了第一桶金，在老家办合作社和农家乐，十余种禽类、几十亩果园和鱼塘打理得红红火火，还一度到岳阳、邵阳的四个县合作支持产业扶贫，“生意经”自然念得顺溜，“拼命劲”也是用之不尽。

福塘村不靠大马路，不临湘江河，但是村里医药行业领导和老板有好几个，都是深孚众望的能人和乡贤。曾俊杰带领一班人到长沙、益阳、常德几番考察下来，“芳香福塘”思路成型了，吸引湖南芝林药业、三湘中药、振兴中药等医药龙头企业入股村集体合作社，指导生产加工，负责产品销售，将产品直接推向了市场，探索村企合作“村集体+合作社+农户”的集体经济发展模式。睿智谋势，精准谋子，一盘发展新型农村集体经济的活棋毅然动子。

二、神来之笔

“兵支书”果决刚毅的作风非比寻常，流转约一百二十亩土地，锁定皇菊、迷迭香等药食同源作物种植方向，发展新型农村集体经济。一年半载光景，五十多亩迷迭香、五十余亩皇菊在村部前面瓦雀园片区绽放了，投资近一百万元新建的皇菊加工厂在村部拔地而起，颇有现代企业范儿。成功注册“悠篱香”皇菊品牌，标准化、示范性悠篱香菊坊生产达效，形成种植、观赏、加工、销售一体化的产业链条，有了通行证，福塘皇菊可以悠然越东篱，菊香飘万里。既为“芳香福塘”，不能缺了氛围感，于是，村部公路和产业基地道路两厢都没闲着，见缝插针种药草，芍药、艾草、迷迭香、麦冬等中药材给路添彩、为家飘香。贵客赏光村部，徜徉产业基地、参观皇菊加工产，整齐划一的玻璃盖杯，一杯杯皇菊枸杞茶清香四溢，临走送上一瓶皇菊、一盆迷迭香，客人们高兴劲儿如杯中金黄的菊瓣、盆里馥郁的叶尖。到上级办公室汇报工作，别的基层干部也许礼节性递上一支香烟，曾俊杰却自豪地送上一瓶本村生产的小瓶皇菊，让人共同分享福塘乡亲的丰收喜悦。

种皇菊要说偷懒，来个多年生也可了事，上年秋季采摘后放着不管，第二年春季又可以发芽，成长，秋天一到照样开花。可是花的质量和产量就大打折扣了，品相差卖不起价。曾俊杰带领合作社的伙计们努力让地里生出更多“金子”来，利用皇菊扦插、移栽技术，搞“一年一种”。而冬季和早春的空档期，村里又在皇菊地里套种了油菜，既培肥地力，遍野金灿灿的油菜花还是村里一道景观，油菜籽榨的菜油又是纯正货色，一点一滴流淌着真金白银。

很多人笑称曾俊杰是“曾教授”，这可不是虚名。早些年，他在家里开办湘港珍禽养殖专业合作社，做得红红火火，事业价值的召唤，后来他带着老婆和本村能人到四个贫困县开展产业扶贫合作，为当地养殖大户和基层干部指导传授禽类养殖技术，提供市场经营咨询服务，被奉为座上宾。这两年村里发展特色产业初战告捷，他又把“依托本村资源优势，发展特色产业强村”作为本村“书记工程”，还以此为主题受邀多方讲课，多次到区委党校授课，还为龙山县、涟源市、平江县有关镇村干部授课。眼下，到福塘村观摩取经的客人络绎不绝，曾俊杰带着客人走基地、看厂房、品产品，激情介绍村里的“芳香产业”“美丽经济”，推销他的“香饽饽”，掰着指头算着“经济账”，乐此不疲，眉飞色舞，多少次耳濡目染，现在支村“两委”其他同志都能学着自己班长的样儿，为来客们说出一点道道来。

村里的算盘打得精，村集体与经济能人成立种植专业合作社，联营发展特色作物种植，村集体入股57%，与村里经济能人共同成立的合作社入股40%，行业龙头企业以技术入股3%。2021年村集体经营性收入新增30.9万元，全年集体经济收入打破低迷，突破50万元大关。村里主题党日活动，课堂就设在产业基地，迷迭香一年三次收割、金秋时节采收皇菊，党员志愿者身着红马甲，那一抹抹志愿红煞是壮观。采收季节，加工车间，基地平时除杂、整土、施肥、除虫、剪枝等零碎活，为乡亲们提供了家门口打工的机会，从麻将桌下到地里挣零花钱的大伯、大叔、大婶、大嫂甭提多高兴。

花香自有蝶飞来。去年福塘村迎来了两拨特殊客人，村民们现在依然津津乐道。七月下旬，来自南开大学的十几名中外学生深入迷迭香基地，和村民们一起挥镰收割，那荡漾自家田头一道道金发碧眼的风景让村民们足足韵了一回洋味。十月下旬，央视电影频道和市里到福塘村拍摄电影《了不起的“狮子”》，曾俊杰就是区里的“狮子型”干部，这部电影的三名原型人物之一。开机仪式选在福塘村，村里大刀阔斧发展农村集体经济是电影的主要题材之一，那天全村四千多村民像家里办喜事一样倍儿欢喜，谁不盼望走进电影镜头？穿上红马甲的志愿者更是让剧组频频竖起大拇指。

2022年6月7日，全国政协“大力发展新型农村集体经济，积极助力乡村全面振兴”专题调研组深入福塘村，来自全国政协农业农村委和湖南省政协的高级官员及专家学者，对该村创造自身特色发展农村集体经济的做法高度肯定，并对曾俊杰不寻常的成长经历和思路胆魄倍加赞赏。这天晚上由曾俊杰做东，同事们和合作社的创业能人开怀畅饮，要知道，这可是他们的“当家人”第一次接待来自北京的官员，用普通话把福塘村“生意经”讲得远方的客人心领神会、频频点头可不容易，曾俊杰喜不自胜，感觉又登上了一座高山，这个晚餐自然得喝痛快，喝得个七荤八素，却值当。大家伙却调侃他，说反正吃的是“授课费”，不吃白不吃。这热热闹闹的撮一顿，敢情他用一次“辛苦费”是要倒贴钱的。

其实，种皇菊福塘村也是摸着石头过河，虽然经过了专业人士一次次实地考察论证，但曾俊杰心里还是有些没底，作为边远乡村，背后有多少乡亲带着疑惑的目光。于是，他悄悄地在自家地里整了半亩土，同期种上皇菊种苗。秋风飒飒，半亩地里一片金黄，皇菊怒放，密密匝匝，比村集体的成活率高多了，幸亏村集体基地内活下来的花朵品相很好，礼品花级别的比例很高。坐下来和理事会成员比较分析，区别在于村集体土地原来是水田，土壤含水量、凝结度都很高，加之水沟排水不畅，导致皇菊根系被水泡坏，严重降低了成活率，加之施肥方式不当。吃一堑，长一智，可以预见，今年该村皇菊种植定然是个丰收年。

三、创业维艰

这几年，镇上安排我联系福塘村，走村入户，来来往往，感慨万千。第一届任期四年，在还清两百多万元债务后，自主修建了26公里村组公路，从过去择宽会车，到现在畅行无阻，由砂石路走上水泥路，从水泥路迈上油砂路，唯一连接外界的主干道玉新公路也由4米拓到6米，争取市、区两级投入六百余万元援建藕湖塘水体治理临水公路、村域水系连通工程。村组道路瓶颈堵点打通了，旱涝灾害的根子拔除了，贫瘠的土地长成芳香四溢的特色产业基地，村部变身为亦办亦厂的气派场所。

作为一名价值型、使命型、情怀型村支书，曾俊杰的“精明”之处还在于他懂得从“穷村”实际出发，量力而行，不搞大包大揽，尊重村民的主体地位，动员村民筹资筹劳修路。村里出台奖补措施，组级公路由受益村民按不低于三米五宽自行完成路基，再按每100米一万二千元标准兑份子钱交村上，村上指导组建理事会，按统一标准组织硬化。起初有村民不理解，和邻村集体全额投资修路攀比，支村两委和党员骨干层层宣传，讲清道理，硬是把“村民筹资+集体补助”的建设模式搞得蔚然成风，避免陷入路越修越多、村债包袱越来越重的困境，而今，该村实现了家家通水泥路，油砂路也从无到有，年年有“白改黑”项目，“新路”越走越宽广。

群雁高飞头雁领。话容易说，做起来除了万千辛劳，还有万般辛酸。我常常在单独场合和会议室说，曾俊杰这个领班人的特点可用“两急”概括，一是急先锋，二是急性子。军人出身加上创业能人，凡事争强好胜唯恐落伍，头脑好使高招迭出，他有时恨同事跟不上自己的思路和节奏，责怪办事不熨帖，火气一窜就上来了，同事被骂得铁青着脸、哭丧着脸不足为奇。于是，村里年近八旬的老支书正嗲、年近七十的老支书成嗲，区派脱贫攻坚年过半百的肖书记、乡村振兴风华正茂的彭书记，还有一众老党员、老乡贤、老骨干利用组织生活会、党员会、屋场会等形式苦口婆心开导鼓劲，在田间地头躬亲示范、现身说法，在农家坐宽板凳、喝大碗茶的当儿汇聚正能量，“上任后一边还债一边搞建设，这一届不到四年时间搞的建设比2005年初合村以来12年的总和还要多……”说得一班人满是自豪，眉眼含笑。

集体经济扭亏为盈，基层党组织由软弱涣散到省、市示范。成绩摆在那儿，村民得到的实惠看得见摸得着，老同志、党员骨干道理也讲得人豁然开朗，到了这份上，还有什么心结解不开？还有什么嫌怨不能释怀？2021年初换届至今，新一届支村“两委”运行一年半载了，该磨平的也磨平了，该磨合的也磨合了。我反复跟村干部讲，如果几年时间还不能适应一个虽有个性，但一心为公、担当有为的班长，自身肯定也有问题啊。这年月村干部不容易当好，上要组织认可，下要群众答应，就得听招呼有党性，识时务有悟性，懂感恩有人性，敢担当有狼性，知敬畏有神性。说这话的当儿，我也是满满的感动——

曾俊杰是“走读干部”，住县城给两个孩子陪读，家里还经营着前些年创业流转的五十余亩土地，禽类、果木、菊园、鱼塘、养牛，这些日常活儿全落在年近七旬的父母身上，老人家成了家里“老长工”,不计其数，曾俊杰忙碌的身影在家门前掠过，可是无暇踏进家门看看。记得有一次，他父亲阳嗲骑着电动车到村部附近买农资，特意进村部坐了一会，说是好多天没看到崽了，想看看崽了，笑言俊杰不只是自己的儿子，而是福塘村的儿子了……有一次阳嗲在忙碌之余悄悄把我拉到一边，意味深长地说，“王干部，我跟你说咯，冇办法，我屋里俊杰就是有这个好命，找哒一个好堂客，换哒别个那就冇得咯样好啦……”

阳嗲此言不假，这两三年时间我可是见证者、感动者、敬仰者。一名来自千里之外的广西少数民族妹子，俊杰在长沙城里穿街走巷跑医药生意时谈的恋爱，后来双双回到村里办起珍禽养殖专业合作社，2008年俊杰到村上工作，合作社的重担大部分就落到老婆肩头。一向身体硬朗的她六年前突然患了肾病，现在隔一个月要到湘雅医院做一次复查，每个月要服两三千块钱药物进行维持。然而，除了照顾两个孩子读书，操盘家里合作社重大事务，老婆对丈夫的工作可是百倍理解、百般支持，脱贫攻坚、疫情防控、环卫整治、皇菊采摘、迷迭香收割和重要接待等志愿服务活动，她一次不落，经常穿着红马甲挺身一线，丝毫不比别人差。还积极递交申请书向党组织靠拢，作为村支书家属，她避嫌让贤，主动要求延长培养考察期，而今如愿加入党组织。

有一件事我肯定忘不了，也肯定受教终身。这事说小很小，小到可以一笑了之，说大恐怕比天还要大。“崽啊，你必须抽空快点回屋里一趟，要和你说一件事，为咯个事我和你娘两夜冇睡得好哒”，原来是阳嗲婆婆老倌偶然从靖港古镇听到风言风语了，说是自己的崽乱搞男女关系，有作风问题。出了这等事，老人家岂能睡得着觉、吃得下饭？曾俊杰闻言肺都快气炸了，这是哪个冇天良的造谣？先是自个儿回到老家，爹娘面前一番指天发毒誓。接着冷静回到家里和妻子说起这事，妻子却出奇的平静，仅仅沉吟片刻便淡然一笑，认定这是有人居心叵测，成心造谣害人，这些年，村里有人打着如意算盘，却在俊杰手里落空的事肯定不少，还有人眼皮子浅见不得别人好。第二天，曾俊杰大大方方带着老婆，特意邀上我一起再次到家里和爹娘做工作，帮老人放下思想包袱。老人家很开明，这事儿媳妇都根本不相信，我还顾虑个啥？虽然往后几天又从其它渠道听到谣言，但没几天便烟消云散，好像根本没传过。家有这么通情达理、深明大义的老婆，曾俊杰能不安心放手干工作吗？

四、结语

初夏六月，我独自开车走在福塘村刚刚建成的藕湖塘临水公路，这是市里安排的小微水体治理项目，四百余米堤路结合工程，崭新的水泥路、整齐的行道树、锃亮的波形护栏，挽起一湖碧水，小荷尖尖，亭亭玉立于湖水之上，荷叶张开碧绿的怀抱，等待着蜻蜓和蜂蝶入怀。昔日该村20组、21组密密麻麻的房屋之间，一条弯弯的、窄窄的小路，两边墙角和台阶突兀，开车稍不留神就会刮擦。而今临水公路建成了，曾俊杰四年的梦想实现了，村里四片区去往三片区须臾可达，畅行新路，一湖新荷，惠风和畅。

就像这藕湖塘，多少年来依偎着几十户乡亲，水岸参差不齐，脏乱错杂。眼下，挖泥筑路，路美成景，护佑家园，只待接天莲叶和映日荷花簇拥着。年年月月，村上一班人心底清澈了，乡亲的日子敞亮了。虽因工作关系来福塘村次数少了，可我很高兴过来，尤其喜欢黄昏时刻，洁白的路灯下，黑亮的油砂路上、屋场小广场里、或大或小屋檐底，伴着淡淡花香，那三五成群，或闲庭信步、或跳广场舞、或喝茶聊天队伍，那一张张笑脸，在我眼里心里，幻化为煦暖春风里盛开的一朵朵鲜花——

近乡情更暖。